捌又贰分之壹

一无所有

调解时代

“在调解时代,争吵即是和平。”


当我从电屏幕前移开视线时,对面墙上巨大的字就占据了我的眼睛。

那是一面荣誉墙,上面挂着的是为组织做出杰出贡献的人,简单来讲,就是调解成功案例最多的人,也被称为人民最信任的人。

我的名字就在其中。

大概是为了防止恶性竞争,荣誉墙上的名字是随机排列的,我的位置处在不太显眼的第三排,不前不后。每每得到空闲,我常常会“欣赏”一下自己的照片。但我并不自恋,仅仅需要借它提醒一下更加努力工作罢了。

我叫何木,是三部的一位年轻职员。我的搭档是个古怪的人,他性格沉默寡言,缺少干劲,时刻透出几分死气沉沉的味道来。他从不加班,任务完成地中规中矩,虽然与旁人格格不入,但是也挑不出什么错处。

我有时会打量他,这种平和得近乎死水般的人,再多的目光也不会让他掀起任何波澜,他甚至会对我笑一笑,流露出几分“温和”的笑来。

“温和”,这个念头闪过我脑海,我心里翻腾着不适感,甚至有嫌恶与恶心。这是大时代的禁词,只有我们这种打击调解的部门,才能偶尔见到。

在调解时代,类似的字眼已经从书籍,网络,报刊,字典上完全消失了。

没有争吵的家庭是不完整的,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人性最根本的部分。

争吵意味着人性,而不争吵则与机器毫无分别。

这是一代人所接受的教育信条。

我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举报信,内容多是表达如下的愤慨:

住在我楼下的人家,是一户初二升初三的学生,他们已经搬来一个月了。

可是,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争吵的声音。这是正确的吗?当然不是。

处于青春期的人正应当是情绪最起伏且旺盛的时候,而这样的家庭无疑是在让孩子走上歪路!

我连一点大声叫喊都不曾听见!

这是错误的!!!是必须纠正的!!!

我扫一眼便点了受理。举报信的内容大都大同小异,但是举报人的水平却参差不齐。

我还曾收到过一封语音举报信,那样的语言,那样的用词,我搜肠刮肚,找到了一句很合适的话:

“就像春天的风一样。”

调解员的工作,是让被举报者之间把争吵变成理所应当的事情,也是不可缺少的部分,若不接受调解,自有执法部分将人关入监狱。他们将是这个世界的炸弹。在监狱中,会得到相应的精神改造教育,与药物制剂的配合。

我并不关心调解失败人的去留,经过我手中的案子很多,我的成功率一直很高。我可以轻易挑起一场“战争”,望着他们憋红的脸,听着那刺耳分贝的声音,我就分外愉悦。

是的,这个时代的情绪,只能为争吵服务,只有如此,才是有意义的。

我可以迅速分辨那是有心或是本能。

扫了一眼举报地址,我怔了一秒,身体快于大脑,把打印出来的调解令塞进包里,我走出三部的铁门,按下了电梯按钮。

举报地在城东,同事们大都不愿来。这里是全城最混乱的地界,一切设施都落后,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样子。

混乱,落差,这才是争吵的摇篮。我心里想着,不屑地笑了笑。

我大步朝着目的地而去,周遭充斥着叫喊。街边的店铺里有人大动干戈,酒瓶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。一个人从巨大的玻璃橱窗飞出来,砸在了我面前的水泥地上。

我皱起眉,用手环拨了120。

人们迟钝的头脑常常分不清争吵与行动的界线,因此他们常常越界。

我当然没有想法管闲事,精神层面的东西和物质层面的完全是两回事。只有法律是应当信奉的。争吵使人强大,而行动只会带来混乱。

我绕过那人,走进了低矮建筑物聚集的地方,三栋,四层。这里当然不会有电梯,我一级一级爬了上去。

门铃响起老旧不堪的微弱声音,像是个下一秒就要四分五裂的破烂。

我沉着脸砸上了门。终于,门开了一条缝。

我拉着门,近乎粗暴地打开,却在与那张苍老的脸庞相对时像踩了一脚刹车,僵硬地停下了动作。

她看向我,眼里是我没法感知的情绪,至少,绝对不是愤怒,而是任何书上都没有的。

我从包里拿出调解令,提高了声音,“调解局,收到举报。”

女人瞪大了眼睛,凑过来看了看,冲我连连摇头。她转身去桌上写了些什么,拿来递给了我。

“我们的耳朵出了问题,听不到声音的,家里只有一个孩子,是我们收养的。”

她摸索着,像是要找出证明来给我看。

我攥住那张薄纸,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我的目光越过她朝屋里看去,一切的陈设都与我离去时没有两样。

当初我忍无可忍那沉闷的“温和”,“平静”,夺门而出,向有关部门自我举报之后,已经过了二十年。他们显然背负了“后果”。而我发觉,一种更冷的东西在浇灭我心里的火气。

我夺门而出。

那一方的空间弥漫着我从未感受到的窒息感。

我后知后觉地深呼吸,仰头看到了越发阴暗狭窄的楼梯,咬咬牙登了上去。木梯摇摇欲坠,我的心重新被怒火填满了。

我抬起的手还未落下,门就开了。

我的同事站在门口,冲我扬起了一个笑。

屋内响起十二点的钟声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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